这就是你们口中那个，曾经的“世界谋杀之都”？午夜十点的圣萨尔瓦多市中心，我嘴里还嚼着刚出锅的pupusa，玉米饼的香气混着融化的芝士，烫我嘴巴。我唯一担心的事，是会不会吃太多。
街角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，M16步枪的轮廓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。他们不是在对峙，其中一个在刷手机，另一个和卖冷饮的小贩聊天。路过的女孩们看他们一眼，就像看见一尊司空见惯的雕塑。
出发前，几乎所有朋友都用一种“你疯了”的眼神看我。“萨尔瓦多？那个黑帮比警察还多的地方？
”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很硬？”网络上关于它的标签，永远是MS-13、街头枪战、勒索、人间炼狱。我带着朝圣般的心情，准备去见识一个秩序崩坏的样本。
结果飞机落地，迎接我的是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“绝对安全”。
一、 这份安全感，是用“步枪”和“APP”焊死的
在萨尔ва多，安全感不是一种感觉，它是一种物理存在。你能在任何地方看见它。机场出口，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犬组成第一道风景线。他们眼神锐利，但会朝你点头微笑。走进首都最大的购物中心Multiplaza，门口迎接你的不是保安，是穿着防弹背心、手持霰弹枪的特警。他们在Zara门口巡逻，在星巴克旁边站岗，表情严肃，像游戏里的NPC。但本地人推着婴儿车，提着购物袋，从他们身边走过，神情自若。我第一次看见这阵仗时，手心冒汗，以为出了什么大事。结果旁边的阿姨用西班牙语慢悠悠告诉我，她女儿在里面买冰激凌，让我别挡路。这种“重兵压境”下的松弛感，是我在萨尔ва多感受的第一个矛盾。我打车去酒店，司机是个话痨。他指着窗外一队巡逻的军车说：“三年前，这条路晚上六点后就是禁区。你敢开车经过，第二天报纸上就是你的黑白照片。”他顿一下，打开手机上的一个APP给我看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摄像头监控画面。“现在？总统先生在看着我们。每个角落，每个街区。上帝和摄像头，总有一个在盯着你。”他说这话时，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感激、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的表情。在萨尔ва多，安全感是自上而下、用最强硬的手段灌输下来的。每个街角都有士兵，每条主路都有巡逻车。公共汽车上，会有警察随机上来检查乘客的身份证，主要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帮派文身。我坐过一次长途巴士，从首都去圣安娜。中途上来两个警察，车厢里瞬间安静。他们目光扫过每一个人，像鷹一样。一个年轻小伙子被叫起来，撩起T恤，警察仔细检查他的后背和手臂。确认没有文身后，警察拍拍他的肩膀，说句“Gracias”，然后下车。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，车里没人有异议，仿佛这是日常的一部分。车重新开动后，我旁边的大叔才小声说：“以前，是帮派成员上来收‘过路费’。不给钱，就把你扔下车。”我才明白，为什么本地人对这种几乎侵犯隐私的检查毫无怨言。他们只是用一种权利，换了另一种更重要的权利——活下去的权利。
二、 那些“不存在”的街道，和刻进骨子里的恐惧
想真正理解今天的萨尔ва多，你必须知道三年前的它是什么样子。那不是电影，而是每个萨尔ва多人亲身经历的噩梦。我在一个叫Soyapango的区域边缘找了个向导，一个叫卡洛斯的本地大学老师。这里曾是MS-13和Barrio 18两大帮派火拼最激烈的地方之一。卡洛斯指着一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街道对我说：“看见那边的涂鸦了吗？虽然被覆盖了，但还能看出痕迹。那边属于MS-13。我们现在站的这条街，属于Barrio 18。三年前，你如果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，就等于自己走进坟墓。”他说，帮派有自己的“边境线”。这条线可能是一棵树，一个电线杆，或者一个看不见的标记。住在街这头的孩子，不能去街那头的学校。送货的卡车，必须在“边境”卸货，再由另一伙人接手。甚至爱情，都必须遵守这套地下法则。“我有个学生，爱上了住在‘对面’的女孩。他们只能偷偷在脸书上聊天。有一次男孩想偷偷过去见她，被人发现了。第二天，他的尸体在两区交界的排水沟里找到。”卡Lo斯说这话时，声音很平淡，没有波澜。这种平淡，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更让我心寒。这片土地上，死亡曾经是一种日常消耗品。勒索，是悬在每个普通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本地人管它叫“Renta”，租金。开个小卖部，每个月要给帮派交“保护费”。开出租车，挡风玻璃上要贴特定标志，证明你交过钱了。甚至住在自己家里，都有可能被敲门勒索。我认识一个在餐馆工作的服务员，叫玛利亚。她告诉我，她哥哥以前开了一家小小的理发店。生意不错。很快，帮派找上门，要求他每个星期上交100美元。“我哥哥拿不出来，他求他们宽限几天。第二天，他们直接冲进店里，把所有东西都砸了。我哥哥被打断一条腿。”她说，从那天起，理发店关门了。她哥哥再也不敢做任何生意。“我们不怕穷，我们怕的是那种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绝望。”这种恐惧，已经内化成一种身体本能。即使在今天如此安全的萨尔ва多，你依然能看到它的烙印。本地人走路，会下意识避开黑暗的小巷。开车等红灯，会和前车保持一个随时可以打方向盘逃跑的距离。晚上和朋友聚会，他们绝少谈论政治，也绝少谈论过去。那段历史，像一个巨大的黑色伤疤，虽然愈合了，但只要天气一变，还是会隐隐作痛。
三、 “99%的安全”与那“1%的代价”
萨尔ва多翻天覆地的变化，源于总统纳伊布·布克尔（Nayib Bukele）和他的“领土控制计划”（Plan Control Territorial）。简单粗暴：宣布国家进入“紧急状态”，暂停宪法中关于逮捕和辩护的部分权利，赋予军警巨大权力，对所有疑似帮派成员进行无差别抓捕。效果立竿见影。
2015年，萨尔ва多的谋杀率是每10万人中有103人，全球最高。到了2023年，这个数字骤降到每10万人中2.4人，比美国的谋杀率还低。布克尔为此专门修建了一座巨型监狱——恐怖主义禁闭中心（CECOT）。
这座监狱号称能容纳4万人，是美洲最大的监狱。超过7万名疑似帮派分子被关押进去，几乎占了全国人口的1%。我问每一个我遇到的萨尔ва多人，从出租车司机到餐厅老板，再到酒店前台，他们怎么看这件事。
答案几乎惊人一致：“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。”一位卖pupusa的大妈对我说：“以前，我的儿子每天出门，我都要为他祈祷。现在，我只担心他晚上回来太晚，吃不上热饭。
你问我支不支持总统？我愿意亲吻他的脚。”这种情绪，代表了绝大多数被帮派暴力压迫了几十年的普通民众。
对他们来说，布克尔不是独裁者，是救世主。但故事还有另一面。在圣萨尔ва多一个安静的咖啡馆，我通过朋友介绍，见到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律师。
他给我看了一些案卷。“紧急状态法案下，警察抓人不需要证据。只要有人匿名举报你像帮派成员，或者警察单纯看你不顺眼，就可以直接逮捕你。
”他讲了一个案子。一个19岁的男孩，在回家的路上被捕。原因是他住的社区是帮派控制区，而且他手臂上有一个普通的文身，不是帮派文身。
警察认为他有嫌疑，就把他带走了。“快一年了，他父母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，是死是活。我们提交了无数次申请，都石沉大海。
”律师的声音很低沉：“我们都痛恨帮派，但我们用一种不公正，去对抗另一种不公正。那些被错抓的人怎么办？谁来还他们清白？
”这个国家的口号是“Pagan justos por pecadores”，意思是“让无辜者为罪人付出代价”。为了实现99%人口的安全，那1%被牺牲的人，似乎成了一个可以接受的代价。这是一个极其残酷的电车难题，而整个萨尔ва多，正被绑在这辆高速行驶的电车上。
他们选择了拉下那个能拯救更多人的操纵杆，但没人敢去看被碾压的另一条轨道。
四、 在火山灰上重生的夜生活和数字黄金梦
当生存不再是问题，生活便开始苏醒。今天的萨尔ва多，最让我惊讶的是它旺盛的生命力。天一黑，首都的广场、美食街、酒吧区，全是人。年轻人聚在一起喝啤酒，家庭带着孩子在公园里玩耍，情侣们在长椅上依偎。三年前，这些画面是不可想象的。物价，是理解这种生活气息的最好窗口。一个pupusa，根据馅料不同，价格在0.75到1.5美元之间。三个下肚，一个成年男性就饱了。一杯本地高品质咖啡，大约2到3美元。在市中心不错的餐厅吃一顿，包含前菜、主食和饮料，人均消费大概在15到25美元。打车用Uber很方便，市内通行一般在3到7美元。这里的法定货币是美元，这让消费变得异常简单直观。生活成本，大致相当于中国的二三线城市，但幸福的门槛似乎更低。因为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，本身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。人们享受着每一个可以自由走在街头的夜晚，每一次不用担惊受怕的消费。除了夜生活，萨尔ва多还有另一个举世闻名的标签——比特币。2021年，布克尔宣布比特币成为国家法定货币。这个新闻当时震动了世界。我专程去了那个传说中的“比特币海滩”（Bitcoin Beach），位于一个叫El Zonte的沿海小镇。这里是冲浪爱好者的天堂。海浪层层叠叠，阳光把沙滩晒成金色。街道两旁是各种冲浪俱乐部、嬉皮风格的酒吧和精品酒店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、混合着海水咸味和自由主义的气息。我走进一家挂着“接受比特币”牌子的咖啡馆，尝试用比特币钱包买一杯冷萃。店员是个澳洲来的金发小哥，他熟练调出收款二维码。我的手机扫了一下，输入密码，交易完成。整个过程比刷信用卡还快。“酷，对吧？”他朝我眨眨眼。但在El Zonte之外，比特币的普及度远没有想象中高。在首都，我问了十家店，只有一家接受比特币支付，而且老板操作起来还很生疏。大多数本地人，依然习惯用现金美元。一位经济学教授告诉我，比特币更像一个国家级的营销项目。“它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，带来了像你这样的游客和数字游民。它为萨尔ва多打造了一个‘现代’‘前卫’的形象，用来对冲那个‘暴力’‘落后’的旧标签。至于普通人是不是真的在用它买菜，那不重要。”这个“比特币实验”，就像这个国家本身的缩影：大胆、激进、充满争议，实用价值和象征意义之间，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。
五、 谋杀之都的另一面，是神的后花园
抛开那些复杂的政治叙事，萨尔ва多的自然风光，美得让人心碎。这个国家遍布火山，被称为“火山之国”。这些火山带来了毁灭，也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奇景。我花了一天时间，去攀登圣安娜火山（Santa Ana Volcano）。向导说，几年前，这条登山路线时常有劫匪出没，游客必须在警察护送下组团前往。而现在，一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徒步爱好者，和沿途售卖水果冰棍的村民。爬到山顶，风很大。当我探头看向火山口的瞬间，我几乎停止呼吸。那不是一个漆黑的深渊，而是一汪巨大、碧绿如翡翠的硫磺湖。在阳光照射下，湖面泛着奇异的奶绿色光芒，边缘的岩壁呈现出铁锈红和赭黄色。这颗“中美洲的绿松石眼泪”，安静躺在沉睡的火山心脏，美得不真实，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。离圣安娜火山不远，是科阿特佩克湖（Lake Coatepeque），一个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破火山口湖。湖水是深邃的蓝色，清澈见底。我租了一条小船，在湖上漂流。四周是郁郁葱葱的青山，湖边散落着漂亮的度假小屋。有钱的萨尔ва多人，会在这里买别墅度周末。很难想象，这样一个宁静如天堂的地方，曾经笼罩在暴力的阴影下。还有一条著名的旅游线路，叫“鲜花之路”（Ruta de las Flores）。这是一条连接了五个殖民时期小镇的山路。每个小镇都保留着西班牙风格的建筑，石板路、红瓦顶、色彩斑斓的墙壁。我在一个小镇的周末集市上闲逛。空气中飘着烤玉米和现磨咖啡的香气。本地艺术家在地上铺开画布，卖自己画的火山风景。印第安妇女穿着传统服饰，售卖手工编织的桌布。一切都那么平和、安逸、充满生活的热情。如果不是那些街角偶尔闪过的士兵身影，你会以为自己到了意大利南部的某个小镇。萨尔ва多就像一个被污名化的美人。人们只记得她脸上的伤疤，却忘了她本来的绝代风华。现在，伤疤正在愈合，她正小心翼翼，重新向世界展示她的笑容。
六、 “我们用自由换了和平，但没人知道这笔交易的期限”
在萨尔ва多待得越久，越能感受到一种深刻的集体心理。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，和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感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。他们热爱现在的和平，但又隐隐害怕这份和平的代价。
在离开前一晚，我和那位出租车司机又见了一面，请他喝了一杯本地的Pilsener啤酒。酒过三巡，他比上次健谈许多。他告诉我，他的一个侄子，18岁，去年被抓了。
没有理由，只是因为他住在那个“错误”的社区。至今杳无音信。“我知道，为了国家好，必须有人牺牲。
我只是每天向上帝祷告，希望我的侄子不是那个牺牲品。”他眼圈泛红。“你知道吗，我们萨尔ва多人像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社会实验里。
我们用一部分人的自由，换来了大部分人的和平。这笔交易划算吗？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，是的，太划算了。
”他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口酒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，轻声说：“但没人知道这笔交易的期限是多久。如果有一天，‘总统先生’离开了，那些被关起来的魔鬼被放出来了，会发生什么？或者，如果‘总统先生’决定，我们这些普通人也需要被‘管起来’了呢？
谁又来保护我们？”那个瞬间，我好像懂了。今天的萨尔ва多，不是天堂，也不是地狱。
它是一个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幸存者。它身上还带着伤，还在大口喘气，眼神里有重生的喜悦，也有对未来的深深疑虑。它向世界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：当秩序和自由无法兼得，你会选择哪一个？
萨尔ва多的630万人民，已经用他们的血和泪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
萨尔瓦多旅行Tips：
1. 安全问题： 当前（2024年）在主要城市和旅游区，治安状况非常好，甚至可以说比很多欧美国家感觉更安全。但这份安全建立在严密的军警布控之上。请尊重并配合军警的检查，不要随意对着他们拍照。
夜晚在核心区域活动是安全的，但依然要避免进入偏僻无人的小巷。2. 货币与支付： 官方货币是美元（USD），现金为王。几乎所有地方都接受美元现金。
比特币（BTC）是另一法定货币，但在旅游热点区（如El Zonte）之外，接受度并不高。建议换足小面额美元现金（1元、5元、10元），很多小店找不开大额钞票。3. 语言： 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。
旅游区的从业者可以说一些英语，但普及率不高。建议手机下载一个翻译软件，并学习一些基础的西班牙语词汇，如Hola（你好）、Gracias（谢谢）、Adiós（再见）、Cuánto cuesta（多少钱）。4. 必备体验：吃Pupusa： 国民美食，玉米饼夹芝士、豆子或肉，便宜又美味，一定要尝试。
爬火山： 圣安娜（Santa Ana）火山的翡翠色火山口湖是世界级奇观，体力要求中等，非常值得一去。逛海滩： El Tunco是热闹的冲浪小镇，夜生活丰富。El Zonte（比特币海滩）更嬉皮、更安静。
走“鲜花之路”（Ruta de las Flores）： 体验殖民小镇的风情和周末集市。喝咖啡： 萨尔ва多是优质咖啡产地，在任何一家咖啡馆都能喝到高品质的手冲或意式咖啡。5. 交通出行： 在城市内，使用Uber或本地打车软件Indrive非常方便且便宜。
城市间的交通主要依靠长途巴士（俗称Chicken Bus），体验很地道但耗时较长。如果追求效率和舒适，可以包车或参加旅行社的一日游。6. 健康与饮食： 自来水不能直接饮用，请购买瓶装水。
街边小吃只要看起来干净、是现做的，通常没有问题。pupusa都是高温煎烤，非常安全。7. 心态准备： 请放下所有关于“谋杀之都”的刻板印象。
你将看到的是一个充满活力、人民友善、风景绝美的国家，它正处在一个复杂而深刻的历史转折点上。带上开放的心态，去感受它的矛盾与重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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